天始终没有叫他朱书记,只是左一个你,右一个你。
他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感觉。
舒畅收拾好碗筷,出来坐着。
一时无话,两人都望着别处。
忽听得舒畅低声说:“你也许不想知道我的生活,可我觉得应该同你说说。
如果不是他那天到你那里,我也不想说。
我和他曾经是地区歌舞团的同事。
我是团里的头牌演员,跳芭蕾的。
他在团里号称钢琴王子。
说实在的,他很有才气,人也长得帅,你见过的。
我谈恋爱,大家都说很般配。
结婚后,开始还行。
慢慢就合不来了。
他太自负,却又没有过硬的吃饭本事。
我不嫌他没本事,可他并不老老实实过日子,还用他那套花架子去勾引女人。
后来,歌舞团解散了,我们调动全家所有关系,替他找了个好单位。
梅次地区没什么好单位,物价局就很不错了。
他呢?自不量力,辞职办公司……”
朱怀镜说:“能办好公司也不错嘛!”
舒畅叹道:“他能办好公司?他出去几年,没赚一分钱,把家里的老底子掏空了,还欠着一屁股债。
他穷得叮当响,身边却没少过女人。
他要是有本事养得起女人,也还算他是个男子汉。
他是凭着一副好看的皮囊,专门骗女人的钱。
有些傻女人甘愿上他的当。
他弹一曲钢琴,跳一曲舞,哪怕是说些黄段子,都可能让有些女人上钩。
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职业。
他已没有廉耻,没有尊严。
他已两年多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了,却又不肯离婚。
”
朱怀镜长叹一声,说:“没想到,你看上去快快活活,却是个苦命人。
”
舒畅却笑了,说:“这话我不爱听。
我起初也难过,后来想通了,就无所谓了。
什么苦命不苦命?我不是靠别人活的。
他要不争气,是他自己的事,我们不相干。
”
朱怀镜不知说什么才好,便换了话题,说:“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,脑瓜子灵,手脚也勤,会有出息的。
”
舒畅却说:“你也不要对舒天格外开恩,看他自己的造化吧。
要紧的是他得自己有本事,你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。
托你关心,调动了他的工作,让他有个机会,就行了。
”
两人又没有话说了。
沉默半晌,舒畅笑道:“说点别的吧。
到乡下走走,感觉怎么样?”
朱怀镜叹道:“本是去看先进典型的,却看到了农民的苦。
这话却又只能私下里说。
枣林那地方,历史上只怕很有名的。
留下个破败的宗祠,我进去看了看,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。
可是,正像那里面戏楼上对联说的:四百八十寺,皆付劫灰,尚留得两晋衣冠,隐逸神仙。
如今却是两晋衣冠都没有了,只剩下断壁残垣,更不用说隐逸神仙了。
”
不知舒畅是否听明白了,可朱怀镜的情绪分明感染了她。
她望着朱怀镜,跟着他叹息。
他又说:“我当时读到‘皆付劫灰’四字,真是万念俱灰,无限悲凉。
历史和时间太无情了,人实在是太渺小了。
记得有回看电视介绍哪个名寺放生池里的乌龟,两千多岁了。
我马上就想起了孔子。
那乌龟可是和孔子同龄啊。
孔子呢?孔陵那个土堆里是否埋着孔子的尸骨还不一定哩。
可是那只乌龟,依然睁着圆鼓鼓的眼睛,漠然地望着上山进香的善男信女。
这就又想起了下联的话:三万六千场,无非戏局。
人生百年,不过三万六千日,天天都是戏局。
我想这人生的戏,那两千多岁的老乌龟只怕是没兴趣看的。
只有人类自己自编自演,不亦乐乎。
可悲可叹又可笑。
”
不承想,舒畅听着听着,竟抹起眼泪来了。
朱怀镜忙笑道:“你看你看,倒让你伤心了。
我也只是说说而已。
说着说着,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了。
说归说,还得跟着太阳起床,随着月亮睡觉。
”
舒畅长叹一声,说:“你说到人生百年,不过三万六千日。
人都是懵里懵懂活着,真没几个人去算一算一辈子到底有多少天。
可又有几个人能活到三万六千日呢?就算是三万六千日,也是昙花一现。
想想你手头三万多块钱吧,水一样的,很快就流掉了。
”
说得朱怀镜也背膛冰飕飕的了。
“舒畅,人有时倒是懵懂一点好。
有些事情,是不能去想的。
”他想尽量轻松起来,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,就说:“舒畅你怎么讲普通话?其实梅次方言很好听的。
”
舒畅说:“我自小随父母在部队里,走南闯北,只好说普通话。
后来我当演员,也得讲普通话。
舒瑶能当上电视台主持,多亏她的普通话。
你不知道,要梅次人说普通话,比什么都难。
”
朱怀镜便学了几句梅次话,学得不伦不类,好笑死了。
舒畅平时不说梅次话,却也能学着讲。
她便讲了几句最土的梅次话,朱怀镜听了,嘴巴张得天大。
舒畅便笑得气喘。
朱怀镜便问是不是骂人的话。
舒畅笑道:“你也真是的,谁敢骂你朱书记?”
朱怀镜说:“舒畅,你就别叫我朱书记好不好?”
舒畅躲过他的目光,说:“那我怎么叫你?”
朱怀镜说:“你就叫我名字嘛。
”
舒畅故意玩笑道:“民妇不敢。
”
朱怀镜也笑了,说:“本官恕你无罪。
”
舒畅微叹道:“说实话,你是吴弘的同学,我就感到天然的亲切,把你当兄长看。
可是,你毕竟是地委副书记啊。
”
朱怀镜说:“地委副书记也是人嘛。
说真的舒畅,我很喜欢你的性格。